夜过干峡
三十年前,我还在距家几百公里外的W城读书。那年暑假,一时心血来潮跟着邻县的室友到他家玩去了。朋友父亲早逝,那几天他母亲又恰好出远门走亲戚了,乐得我俩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我和他或者访同学,到处蹭饭吃;或者在他家周围瞎逛,逛饿了就自出心裁地学着整饭菜。尽管饭做得夹生不熟,菜炒得不是太咸就是寡淡,我俩仍吃得津津有味。晚上,坐在地坝里,吹凉风,看星星,胡吹乱侃,高谈阔论,畅谈毫无根据的人生理想,憧憬不着边际的美好未来。瞌睡来了,就幕天席地,迎风而卧,玩得十分尽兴。 到第四天时,尽管朋友仍一再挽留,我却坚持要回家了。我想父母此时一定因我迟迟未归又音讯全无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那时没有手机,农村也没有电话,放假前也没写信告之要到朋友家去玩。别人家的学生都早已回家了,我这么多天了毫无音讯,他们怎么会不着急? 那天早上,我们五点钟就起床了,匆忙吃完早饭,然后走十几里山路到一个小镇上乘车。当我们赶到小镇时,唯一一班到我县的班车已经开走了!我俩便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打听便车,跑得满头大汗后就在街边一棵根本挡不住阳光的小树下傻傻的苦等。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一辆私人经营的直达我县的客车。我焦急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虽然时间晚了点,但如果不出意外,下午即可到县城,如果运气好碰上一辆便车,傍晚即可到家;没有便车就在县城的小旅馆住上一晚,第二天上午绝对可以到家,而且包里的钱也还能勉强应付。 上车后,头忽然昏昏沉沉起来,眼皮也变得格外沉重。一摸额头,竟然发起烧来!我想可能是这几天一直在烈日下瞎跑,晚上又天天在地坝里露宿,沾了寒气,感冒了!靠在硬硬的座椅上,既感到十分难受,却又有几分庆幸:这病来得还真是时候,假如早一天来,那就只好赖在朋友家等病好了才能走,那于我于他麻烦就大了。 车没有空调,所有窗户都大开着,尽管外面烈日当空,车内却不感到闷热,只是自窗外灌入的呼呼风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车奔跑时扬起的灰尘让所有人头发上都如落了一层白霜。车厢内有人大声谈笑,有人透过车窗看风景,有人打瞌睡。我闭着眼睛,偶尔睁开看一下到了什么地方。 下午三点左右,车到C镇。司机说了一声音饿了随即就把车停在街坊边一家小吃店门口,然后就离开了。大约十分钟后,他回到车上,叫所有人拿上行李下车,说有事不走了!乘客们吵嚷一阵后,骂骂咧咧地拿着行李下车,转眼都走得无踪无影,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这陌生的街头。 C镇是一个乡政府所在地,但也不过就是公路两边各有一排房子,形成了一段约300多米的“街道”。街道虽然短而逼仄,但挂着油漆牌子的“农资站”、“邮政所”“卫生所”等机构却一样不缺,只是没有看见旅社。这里到D镇还有30多公里,D镇到县城还有40几公里——今天到县城是不可能了,也不可能有车到D镇了,看来只有咬紧牙关走到D镇住上一晚,明天上午进县城了! 要步行到D镇,不吃点东西肯定不行。尽管一点胃口也没有,我还是走进了眼前这家小食店,要了三两米饭和一个白菜豆腐汤。小食店名副其实的小,只摆着两张小方桌,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可提供的菜品。菜名倒是不少,店内却无一个客人。老板兼厨师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上身**,满脸油汗,正躺在一把竹躺椅上,手持一把篾笆扇,半睡不睡的打着盹。 米饭和汤很快就端上来了。饭是现成的,半冷不热;汤倒是冒着腾腾热汽,菜也很新鲜,豆腐却略带溲味。我强迫着自己象嚼木屑一样,艰难地吞完最后一口米饭,然后到卫生所买了几支“霍香正气水”。我知道路上不好找水喝,而且也不敢喝生水,如再把肚子整坏了,岂不是雪上加霜? 现在,该上路向D镇进发了。我提着装有两件换洗衣服和几本小说的人造革提包,迈着如灌铅般沉重的双腿,强打精神上路了。太阳已偏西了,虽然不如上午那么烤人,但天气依然异常炎热。公路是没有硬化的泥结碎石路,坑洼不(píng),人走在上面,东倒西歪。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眯着眼了望前方,只见远处灰白的道路上腾起缕缕似有若无的白烟,如炭火燃尽后的余焰。路两边的庄稼,都如我一样,灰头土脸,蔫蔫地没有一点生气,只有已收获后仅剩下秸杆的包谷林一片枯黄,无所谓的杵立着,上面同样袅袅地浮着一层淡淡的白光。 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碰见来往的车辆,只偶尔看见路边山坡上有一两个戴着草帽的农人在慢条斯里的劳动。路上还碰见几条垂着头,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野狗,怏怏地迎面而来,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自顾自走过去。道路一眼望不见尽头,头脑中一片空白。口干舌躁,身上仿佛被什么密不透风的东西紧紧裹着,热不可耐,汗却出不出来,只能不时抿一口味道怪怪的霍香正气水,润一润焦枯的嘴唇和要冒火的喉咙。 天快黑的时候, 我终于一步一挪地到了干峡入口处,天却下起雨来。雨不密雨点却不小,打在地上溅起股股尘烟。我走到一家农户的屋檐下避雨并请求借宿。正是大收包谷的时候,刚掰下并撕去壳叶的包谷黄灿灿的堆满了屋子,壳叶堆在屋檐下,经太阳烘烤后,发出青草和包谷混合在一起的清香。我掏出所有的证件并向他们展示全部行李以证明我的身份,请求他们收留我借宿一晚,那怕在屋檐下的壳叶堆中睡也行,没想到我这一卑微的请求竟遭到了断然拒绝。理由是前不久有一持枪的罪犯逃到这里,与追捕的警察发生了枪战,罪犯最终被击毙,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所以无论如何不敢留陌生人住宿。 一个小时左右,雨停了,天也黑尽了。我又踏上了一脚下去就带起满脚稀泥的征程,并怀着侥幸的心理又四五次走进路边的农家,重复同样的动作,提出同样的哀求,又因同样的理由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拒绝,最后一家还加了一条儿媳妇刚生完孩子更无法让生人留宿的理由。投宿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我从最后这家农户码在地坝边的柴堆里抽出一根木棍,作为拐杖, 心一横走进了干峡。我知道我需要一根拐杖,一来可用以支撑我疲惫的身躯,二来可以用其探路,以免在黑夜中跌下公路外的悬崖,万一在路中碰见什么野兽,也可聊胜于无的作为防身武器。 自离开家到W城求学以来,我已多次乘车穿过干峡。但因是坐在车上,对峡中的情景并无明确的概念和印象,只仿佛记得好象一条东西向的弯弯曲曲的又长又深的沟槽,两边高山林立,一条公路在槽中间穿过,公路靠南边坎下是一条长满杂草的干沟,一年中多数时间滴水也无,而一遇洪水,那滔滔浊流就会瞬间从地心涌出,漫上公路,整个峡中一片汪洋,所以被称之为干峡。峡中庄稼地很少,只在两边山脚下有零星地块种着高杆作物,所以隔三五里路,也会偶尔看见山根下树林荫蔽着一两户农家。峡很长,坐车也需要巅簸不少时间,几次坐车进峡时,都听有人说,马上进十八里长峡了。到底有多少里,至今也不很清楚。若干年后,知道不少地方的峡谷都被称之为“十八里长峡”,才知道这个“十八里”并非确指,大概是取“十八层地狱”中的“十八”之意,既指其长,也喻其阴森和诡异。 刚下过雨,天上的浓云还没散尽。没有月亮,墨黑的云块缝隙中有几颗时明时暗的星星。星星象我一样孤独而且柔弱,其光明根本不足以驱散周边的黑暗,更不能给我照亮前进的路。四周一片浓黑,连山脊都无法看清,与天上的黑云连在一起。我一手提提包,一手用木棍小心翼翼的探着脚下高低不(píng)的路,象瞎子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挪动。道路象一团深灰的斑块,随着我的脚步在眼前隐现和延伸。此时,我知道,在这空旷的峡谷,在这被黑暗紧紧包裹的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在踽踽独行,尤如一只刚孵出的蚕,在黑布完全遮盖下的被剪成细丝的桑叶上缓缓蠕动。渺小,无助,不堪一击,却又拼命地激发出求生的本能。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由于道路崎岖不(píng),泥泞不堪,塑料凉鞋的鞋帮不知什么时候被扭断了。我只好将擦汗的手帕拧成绳索,把鞋底紧紧地捆在脚背上(自此以后,每走一段路后就又要重新捆扎松散的“鞋带”)。当捆好鞋子起身时,我看到眼前闪耀着无数黑色的红色的星星,象一团彩色的蚊蝇飞舞。扶着木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提包里摸出一支霍香正气水喝了下去,感觉从鼻孔和口里呼出的气象火一样炙热。头痛得更厉害了,整块头皮如一块大石头一样紧紧压在头顶。我知道自己病得更重了,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散去。真想就此躺下去,让这无尽的黑暗悄无声息地将我掩埋。然而我透过重重黑幕,看见了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忙碌的身影和慈祥的笑容,看见了父亲眼里责备的目光——父亲总嫌我过于文弱,而且行事鲁莽。假如父亲此时知道我眼前的处境,是不是还会用他惯有的语气说,“做任何事都先要想想后果”? 待眼前的“星星”完全消失,自己又完全融入到无边的黑暗后,我定定神,又开始向前迈步。我盯着眼前灰白的模模糊糊的道路,尽量靠左走。因为我知道靠左没有危险,即使走偏了,也大不了走进路外的庄稼地里,或者跌落进道路的边沟,而右边则是不知深浅的河谷。 天地间一片寂静,寂静得只听见鞋子在石子上摩擦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我胸腔里发出的咚咚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天地间又很热闹。蝉在身前身后一直不知疲倦的叫,风把身边的包谷林或者其他什么高杆作物吹得哗哗啦啦的响,仿佛有人正拨拉着包谷杆在其中钻进钻出。两边山上的树林里,不时发出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阵阵涛声。涛声过后,有不知名的鸟在时停时歇的梦呓,叽叽喳喳,咕咕哝哝,呜呜咽咽,既象有人在交对接耳的窃窃私语,又象压抑着音量在低低的争辩着什么。偶尔有夜鸟莫名惊起,扑楞楞飞过,发出惊恐的叫声,于是各种声音一时众声齐发,吵嚷一阵后又归于(píng)静,听得我寒毛倒竖,头发根根直立! 但我必须继续向前走,别无选择!渐渐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我的头脑和听觉都已麻木,任何声音都不再让我感到恐惧,我只是不由自主的机械地向前迈动着双脚。此时即使有什么妖魔鬼怪或者其他毒蛇猛兽向我走来,只要它们不向我主动发起攻击,我都会视而不见,继续前行。我昏昏沉淀的意识的只有两个字:D镇!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见前面有一星时明时灭的火光正慢慢向我移动。我依然不管不顾的向前走。然后我听见了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和大声吐痰地声音,有人向我走来,那闪烁的红星是他烟头发出的亮光!当那人走近我身边的时候,我用了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向他大喊: “喂,大哥,到D镇还有多远?” “不远了,大概四五里就到了” 我心里一阵轻松,走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人了!见到人说明到D镇就真的不远了!而四五里我完全可以坚持下去! 又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还没见到D镇的影子。因为我知道只要接近了D镇,就一定能看到明亮的路灯和林立的楼房,说不定这时街边的各类店铺还没关门,街上还有不少人在晃荡。D镇是我县最大的市镇,每次坐车经过时,车一停就会有人蜂拥而上,围住车叫卖包子煮鸡蛋泡黄瓜等各类吃食,街道两旁房屋高低错落,挨肩连袂,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和县城没有两样。 这时,又遇见了一个夜行人。他用不确定的语气告诉我,快了快了,大概,大概还有七八里吧。他的回答差点让我彻底崩溃了!我站在黑暗里愣怔了一阵,大喘了几口气,又如行尸走肉般向前挪动。我打定主意,在到D镇之前,如再遇见人,绝不向他打听还有多少路程——没有意义,不管还有多远,反正我今晚必须到那个地方,那怕爬也要爬过去! 快十二点的时候,我遇见了那位让我终生难忘的好心的老大爷。当时他正坐在公路边自家小杂货铺里,面前点着一支蜡烛,正准备关门睡觉。当我虚弱地靠在门框上向他问路时,他告诉我,这里就是D镇!大爷的回答让我十分失望,因为我没有看见想象中的路灯和灯火通明的街市,整个镇子完全笼罩于黑暗之中,与荒山野岭无异。当他得知我带病从C镇走过来时,脸上一脸惊异,与我二十年后到D镇工作向朋友忆及此情此景时他们脸上的神色一样,仿佛我是从鬼门关走过来似的。他们说你火头真高命真大,干峡邪得很,白天孤身一个人走心都虚得天孤身一人穿过心里都发虚!当我问哪里有旅社时,老大爷说前面不远就有一家,只是这会儿怕早关门了。他略为沉吟了一下,说“我带你去” ! 老大爷把我带到那家旅社时,门关着,但窗户里还有灯光。喊开门,写好号交完住宿钱后,老板把我带到房间,并顺手在靠门边放了一瓶开水。我浑身象散了架一样一头栽倒在床上,忽然一股冷气从尾脊骨上升起,一下子蹿上头顶,浑身如落进冰窟一样奇寒无比,牙齿咯咯打战,额头更是象火一般烫人!此时我才发现尽管是盛夏七月,这家旅社的床上依然铺着厚厚的棉絮,放着厚厚的棉被。我衣裤和鞋子都没有力气脱,打开棉被就将自己紧紧裹起来,全身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寒冷稍稍减退了一点,从头顶开始然后蔓延到全身,每个毛孔都大大张开,冷汗汩汩而出,我伸手一摸,黏稠如米汤。迷迷糊糊之中,脑子中不断闪过一个个念头——大概要死在这里了……恐怕再也见不着父母了……他们怎么才能找到我的尸体呢……大不该到朋友家去玩……我象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任汗水打湿衣裤和身上身下的棉被。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脑子中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早上六点刚过,街上扰攘的人声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睛,试着伸了伸腿,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然后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撑起身子下床,只觉两脚如踩在棉花中一样,轻飘飘的。我小心翼翼地晃悠到窗前,扶着窗框站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浑身的力气好象正在慢慢恢复。我倒了一杯开水,试了一下温度,竟然只是温热,于是便咕咕咚咚地连着喝了两大杯。这时感觉精神好多了,头脑开始变得清醒,腿也不象刚下床时那么软了。看来是昨晚那一场大汗救了我!此是才发现床上满是泥巴,床单和被子都被汗水浸得污脏。我一下子害怕起来:假如旅社老板要我赔洗被子的钱怎么得了,我兜里的钱差不多只够进城的车费了!于是提上行李,悄悄下楼,见大门已开,而且门上刚好没人,便急急如丧家之犬般溜出大门,头也不回地向车站跑去…… 由于一天只有一趟班车,车上很拥挤,我到得早便抢到了座位。奇怪是的我那一排座位却空着没人来坐,而且周围的人都捂着鼻子,满脸嫌弃地望着我——我一下子明白了,此时的我一定如街上流浪的乞丐,蓬头垢面,身上奇臭无比。我只好在心里苦笑一声,若无其事地闭上了眼睛。 车进城后,我感觉自己身上的病竟奇迹般的全好了!于是跑到河边,将全身擦拭了一下,然后找到补鞋摊钉好鞋子,又用剩下的所有钱买了一碗豆浆和两个包子。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后,我便碰运气地向城南的大桥走去,希望能遇上一辆回村的货车。如果运气不好,就等到下午天气稍凉快一点后走回家去,也就是十五公里路而已!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刚到桥头,就碰见了本村一台进城拉煤的手扶拖拉机! 一小时过后,拖拉机爬过一段上坡,转过一个山嘴,就远远地看见了我家的屋角,我好象看见母亲正将手搭在额前向村口张望,而且闻见了腊猪油下面条的浓浓香味,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