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水难掬|疤丁
疤丁不是我的故乡——麻阳寨村新安街上的主要人物,但必须我下笔的主要对象。就像现在,如果仅凭个人意愿从眼前浮现出的跟麻阳寨有关的众多面孔里抓取几张定格、放大,疤丁是其中之一。 在对故乡整体偏于中性色系的图景里,疤丁是一抹难得的暖色,甚至可以调节我对故土的粘度和温度。 疤丁是绰号,也是一个具有形象标签意义的侮辱性小名。在新安街,甚至泛概念的麻阳寨,几乎每个男女都有小名,都有绰号,稀奇古怪、泛滥成灾的绰号。小名大多是家里人叫出来的,便于使唤。绰号则是拜同村人茶余饭后的恶作剧所赐,往往来源于被叫人形象或心理上最不愿触及的短处。比如疤丁,之所以被人绰号了,就是因为他的眼角旁,有一块小时候跌跤落下的疤痕。另外,疤丁的绰号能高频度、恣肆传播,还要跟他家庭在新安街的地位和个人有限的话语权有关。说得明白一点,疤丁家虽然也坐落在新安街,但由于他的父母及本人留给人们的形象太过邋遢、窝囊,左邻右舍并没有赋予他们同等的地位 疤丁辍学很早,只有小学三年级左右的文化程度。 疤丁大我不少,在踏入社会之前,都一直不敢直接叫他的绰号。而且,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疤丁是很骄傲,很霸气的。至少,在我的观感里。 当年,疤丁家的对面,一条马路之隔,就是国家仓库,也就是整个麻阳寨管理片区公粮的征收机关所在。因为人熟,常常受佣于这里,干些诸如来粮过磅、清扫、归仓的活计,并由此换些小钱小米。在全民生活紧张,新安街,乃至整个麻阳寨大多数家庭连基本的柴米油盐都得不到保证的情况下,疤丁能傍上“国家”,就是自己不想优越,老天都不答应。 所以,疤丁经常一本正经地站在仓库的大门口,永远叼着一截烟屁股(那时尚无过滤嘴一说),不无轻蔑地放任着目光,来回审视着过往的路人。 也包括我。 疤丁的优越感,还在于他是正街上的人。而我们虽同属街上的两个生产队(后来称组)之一,但我的家却不在正街上,而是在离街还有3、400米远的学校旁,属于疤丁眼里、口里的郊区。 有一次听完疤丁站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口齿不清地发完这番高论,我差一点就对着眼前这张龌龊狰狞的面孔、尤其眼角旁那块疤一顿猛揍。但是,看看自己娇弱的身子骨,我断了那种念头。 30多岁,疤丁还没有对象。也不知道听了谁的馊主意,有一年高中暑假,听说我在家,专门找到我,去他家里为他写情书。 那时候,新安街已经没有国家仓库一说,机构已经合并到镇上,只留下几栋空落落的建筑。直觉告诉我,他的骄傲或优越感通过时间的打磨和洗礼,已经荡然无存。 记得每逢新安街赶集,他那位基本上被所有狗屎街人定位为有点“那个”的母亲,都要炸油粑粑卖。可能基于对吃上面的穷讲究,我从未光顾过这位一开始是中年,后来变成老人的油粑粑摊。那天恰好逢场,疤丁很热情,说没有什么好招待的,给我弄来几只他母亲炸的油粑粑。老实说,虽然家里也不宽裕,甚至特别需要油水滋润,但我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这番美意。 见我不吃,疤丁不无尴尬地说:那就抽烟嘛。 招待我的烟,是刚刚兴起,带过滤嘴的,在那个时候的农村,已经算是难得一遇的享受了。何况对于家庭并不宽裕,还有点小吝啬的疤丁来说,他是花了血本的。 帮他写的情书,因为一些无从知悉的原因,其实也并没有结果,但他似乎却从此对我有了180度的改变——人与人之间,不断上升的好感。 又是一些年过去了,那时候我已在县里的国税局上班。有一次去下面一个叫长滩河镇的分局下乡,不经意间就在分所大门旁碰到了疤丁。疤丁高兴的不行,说他已经找到了未婚妻,就是这附近一个村子的。见我戴着手表,问了时间,才中午,说去赶下场,买点好酒好菜,下午一定要请我去他岳父家喝酒。 我说好啊好啊。因为确实有些正经工作要办,也就忘了这茬事。下午分所设宴,和同事们到镇上一家餐馆喝了不少酒回来,已经擦黑,正准备进大门,一个身影冷不丁从旁边冒出来,把我吓得一个趔趄,定睛一看,是疤丁。 疤丁说,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几个钟头了。 我说,你一直站在这里啊?你等我干什么? 是啊。不是说好的到我丈人屋里去喝酒吗?你看,我买了好多的菜。 借着熹微的大门灯光,看他的手上,的确提了不少东西。最突出的就是那一块不过两斤的新鲜肉。 …… 直到现在,我都一直想说一句:对不起啊,疤丁,一直都在辜负你的美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