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阖闾古城随想（散文）

傍晚时分，仲夏的梅雨失去往日柔情，变得异常狂躁和凶猛，豆粒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三十多分钟的暴雨，窗外高大的美人蕉深受摧残，痛苦地呻吟着，硕大叶子哗哗作响，低下昔日高贵的头颅。令人担忧的愁思涌上心头，一夜落红知多少，雨打芭蕉叶带愁。这几天，我的心情变得颇为不宁，一篇关于《苏南经济腾飞与吴文化基因探索》的论文迟迟不能收笔。
　　 路漫漫兮夜长，人不寐兮，独登高楼处，望断天涯路。一团迷雾压心头，一阵狂风突然推开南窗，掀开一本杂志，一张五寸照片被显现出来，那不是吴都阖闾城遗址吗？一个念头如闪电向我袭来，去博物馆寻觅吴文化的源头，论文迷津岂不是迎刃而解了吗?
　　 清晨，天空阴沉多变，我兴冲冲地奔向吴都阖闾城，迫不及待探寻龙山石城遗址。独自一人上山，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奋力地向上攀援，当小路消失于密林时，我急得像一只无头苍蝇在灌木丛打转转。突然，一只小灰兔从脚下穿过，吓出我一身冷汗，当我惊魂未定时，一个年轻姑娘出现在我的眼前，“你好，请问你找龙山石城遗址吗？”她憨厚又不乏热情：“欢迎访问石城遗址！我叫马媛媛，喊我小马好了。”通过交谈，我得知马媛媛和三名考古专业同学作为陕西—江苏扶贫项目被分配到无锡，他们在阖闾城遗址研究所文保部工作了三年。这位来自黄土高坡的姑娘用她的工作激情感染了我，跟着捷步如飞的小马，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经过三十多分钟艰难跋涉后，我们终于登上二百多米高的龙山头，十余里的断墙残垣遍布蔷薇刺藤，夹杂一些黄色小野花，沿着龙山脊背蜿蜒地伸向山脚下的闾江码头。
　　 此时，我的眼前出现一系列历史的镜头，公元前11世纪，至今大约2500年，周泰王长子泰伯三让王位于小弟，携手二弟仲雍投奔江南，纹身断发，创建吴国，开崇德，让贤文化之先河。其后人季礼继承祖先美德，三让王位成美谈。历史镜头在转换，韶关城门高悬通缉要犯布告，小客栈里，一位楚国公子，长吁短叹，怨命运多舛，一夜竟白了头。公子成功闯关后，投奔招贤纳士的吴王阖闾。这位楚国公子就是后来吴国首辅大臣——伍子胥。这位吴国忠臣亲临龙山头，号令近万名军民，挥汗如雨，搬运龙山石就地取土，修筑高大石城拱卫紧邻太湖的主城区。龙山脚下，宽阔的闾江内控石城和阖闾主城区，外制太湖码头，攻守兼备，运粮船只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气势宏大而壮观。
　　 此时，我注目龙城东山头，远眺太湖，灵山大佛隐约可见。我的脑海不停涌现历史画面，这辽阔的湖面，不就是当年吴军水师演练场吗？西行约二十公里就是吴越水师夫椒之战的古战场。我仿佛看到深知楚国水师操练法的伍相国，挥旗发号令，浩瀚太湖，吴戈如樯，金鼓鸣催，战船形阵，旌旗遮天蔽日。伍子胥向吴王举荐来自齐国军事家孙武，两人珠联璧合，定计出闾江口，奔太湖东取钱塘江，顺长江西逼鄱阳湖，北师达大齐门户——徐州。此时，令人感概万千，吴王阖闾者乃重用贤才的典范也，纳伍相国于楚，招齐国奇才——军神孙武，春霸业秋焉能不兴。
　　 顺龙山一条小道下石城，我沿着闾江岸漫步，淳朴古风扑面而来，不闻马蹄声碎，鸣金音咽，战争烟云顿时泯灭，呈现眼前是全新的画面：清澈闾江水悠悠，白鹅戏水，引颈高歌。江岸翠竹成行，绿柳婆娑，桥下独立垂钓老翁，顽童弯腰摸丝螺。白墙黛瓦的江南民居参差而立，果园桃李压枝头，主妇忙采摘，老妇叫买于街市。
　　 过了闾江桥，我沿江岸踱步，红粉的夹竹桃花，绿竹掩映，耀眼夺目。突然，裹足不前，屏住呼吸，我注目香樟树下，一个大石磨桌周围立放数个青石礅。令人赞叹的是一栋古民宅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幢青砖结构两层楼的古建筑，飞檐高耸的屋顶与黑色鱼鳞瓦，连接得天衣无缝。西厢房的青砖白墙，绿藤遍布，主楼的正面，四扇木雕花窗镶嵌得体，雕花砖点缀朱漆斑驳的木门上方，一对大红灯笼高悬，两只石狮蹬守大门，惊现民居的古雅格调和历经沧桑的岁月。好客房主上前邀请访客，围石桌品绿茶，举杯话桑麻，谈笑民宿前景。远望龙山头，石城残垣依稀可见，宾主倾听闾江流水潺潺，甚喜公私粮仓俱丰实，安祥之风吹拂苏南大地。
　　 “不了解东西两个城区，你白来阖闾城遗址。”在马媛媛的热心引导下，我首先步入西城区，惊讶地发现，除了空旷的吴军演兵场，无情的岁月，早已抹平昔日喧闹的街巷。只有铺设在演兵场一排排厚重栈道木，以清晰纹理显示出木头真正的年轮。
　　 “那是以假乱真的水泥仿制品。”小马坦率地告诉我，为了解开我心中的疑惑，她用指甲钳狠命地刮木头的纹理，居然毫发无损。“为啥不用真木铺设？”我迷茫地问。小马回答得很干脆：“以前都用贵重进口木材。只要有效果，尽可能为国家节省点外汇。”小马动情地说；“我和三个同学都得益于精准扶贫项目，要知足，懂得感恩。”我以无比钦佩的目光注视这位皮肤白皙，高挑个头的陕西姑娘，一个小人物恰在我的心中变得越来越有分量。一棵默默无闻的小苗，说不定，有一天将成为大厦的栋梁。
　　 我似乎听到军神孙武发出指挥三千宫女演练号令，两位队长，阖闾的爱妃哈哈大笑声。难以置信的历史场面终于出现我的眼前，三令五申之后，嬉笑的女军仍然不为所动，孙武终于动怒，不顾吴王再三求情，当众立斩两位女队长。孙武效齐军阵法，得晋军车战之术，挥令旗，战鼓咚咚，三千女军，列左中右三军布阵，**手弯弓如满月。女兵操戈持盾，驾战车左冲右突，进退自如。孙武再传军令，众兵女翻身上马，马蹄翻腾，敲击木栈道“哐哐”作响，直杀中军帐前。吴王阖闾赞不绝口：“孙将军者天下第一军神也。”
　　 天空飘起一丝丝细雨，凉飕飕的清风佛面，使我从硝烟弥漫的古战场惊醒，重返遗址现场。一进入东城区，失望的情绪向我涌来，除了杂草丛生的荒凉坡地，几乎要被黄土吞没的宫墙残垣断壁，眼空无物。那是高大的吴王宫吗？不，是一片万籁俱寂的空旷之野。“小马，能在断墙残垣处复原吴王宫吗？”“那是毁灭，不是复原。”小马以非常专业的口气说：“如果将来有发展影视旅游业的需要，可以在龙山脚下，一个冷僻山湾仿建吴宫。”后生可畏，面对这位西安考古系毕业的姑娘，我哑口无言，但是敬意油然而生。
　　 小雨刚停歇，历史的风烟又骤然而起，几乎一口把我吞没。朦胧中，我似乎看见高大巍峨的吴都王宫，伟壮兮，遮天蔽日，出胥山脚下，连绵十余里兮，势压龙山掩石城。闾江水清兮绕拱墙，屋檐高挑兮，长桥横卧于波，天无云雨兮，何来真龙？长廊悬空钩连琼楼，天日晴放兮，何以挂彩虹？
　　 编钟响起，歌舞升平，宫女足著响履，敲击地板，韵律妙不可言。越女西施，仙诀飘飘动地来，长袖舞步当庭起，吴王终日看不足，夫差铸就千古恨。放虎归山，勾践荣归故里，十年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破吴，霸业遂成。吴王阖闾崇德，重文，敬贤，励精图治，国及鼎盛。其子夫差，赐死于伍子胥，呜呼！国运败衰。六百年立国而亡，八千里河山而丧，哀哉！千秋功罪，后人评说。
　　 风停，雨止，烟消云散，太阳赶紧露个脸。我早听说过吴都阖闾城遗址博物馆，但是从未进去参观。平日多次路过太湖十八湾，远望白色高大建筑如公鸡头挺立群山中，我暗暗地抱怨多少回，世上哪有如此丑陋的博物馆。进入小山岙，我震惊于眼前这座隐藏于深山的建筑群，顿时领悟独具匠心的设计，不是报晓的金鸡，那是一只凤凰涅槃造型。佛经云：“凤凰死后，香木焚烧，五百年生死一轮回，涅槃即浴火也。”
　　 我霎时间大彻大悟，2500年吴文化之精髓，“崇德”“重文”“敬贤”如凤凰涅槃，经历了五六个轮回，浴火重生。薪火相传的吴文化基因，不就是一把打开苏南经济腾飞的金钥匙吗？没有足够时间参观博物馆，我打定主意来日方长。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周边的山林和小山坳。我看见一只振翅的火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