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蓄写作的热情与灵动
有友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我说:“因为我喜欢。”她问:“你最近写了什么东西吗?”我答:“没有,我心静如水,没有创作的灵感和冲动。”不是吗?写作是最自由最个体的生命状态,如果你自己不愿意,世上没有人强迫你非写不可,反之也一样,只要你愿意,你就永远都有写作的权利和自由,你就永远都可以借某种方式写出你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为自己写作,把自己真正的感受写出来,这是我所能想象到的写作唯一的目的和意义,这真正的感受就是感情的积累与思想的喷发,文字的功夫便是在这个过程之中,而不是在它之外锤炼的。明摆着你可以在学识、技巧等方面做好充分的准备,但你不能准备一个契机,一丝灵感,就像一座千年火山怀抱岩浆,沉默不语,没有热量的积累、地心的运动,它怎么也不能喷发一样。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磊时”,这“块磊”的形成过程就是积蓄写作灵动的过程。文章之有无灵动大不一样,有灵动就会产生一种魔幻力,一种爆发力,就能震撼人心,感动读者。这样的作品,不管你是否喜欢它,理解它,你都能感到作者在说真话,在动真情,都能感到它的存在,它的分量,它的价值。无灵动之文,必僵硬、必抄袭、必说教、必虚伪矫情,必面目可憎,其中当然也包括一些所谓专业作家的作品,我看这样的作品,心中充满了反感与厌倦,不由想到:这样死气沉沉毫无朝气的作品,这种为骗取稿费而卖弄技艺的作家,怎么能指望读者“心有戚戚”,赢得他们的喜爱和尊敬呢?从这一点上说,文学接纳一切有灵魂的写作者,不管这写作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专业还是业余,只要他出于灵魂的需要而写作,他就属于文学;从这一点上说,当不当专业作家,是否经常有作品问世,真是无所谓的。我常想,如果我的写作缺乏内在的热情与灵动,干脆让我什么也不写,什么也写不出吧。 那么,什么样的文章才算是有灵动之文呢?简单说,就是横桥锁溪阻塞河道,河水一泻千里的酣畅;就是万千话语奔涌心头,作者一朝宣泄的快慰。浓云厚积才有瓢泼大雨,十月怀胎,方可一朝分娩,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感时花泪溅,恨别鸟惊心”。凡历史上留下来的名篇都是大灵动之文,灵动的前提是真实,情思深婉是抒情的真实,真知灼见是议论的真实,细腻逼真是叙述的真实。大师的文笔往往动人,风格往往朴素,本事在于用普通的词汇表达独特的思想,用寻常的句子抒发诚挚的情感。倘若有一点想法,一点感受,而无充分的积累———学识的积累和生活的积累,就仓促成文,要么心浮气躁,为文造情,要么意多文乱、枝蔓横生,文章必然显得贫乏单薄。 《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是周国平先生为女儿所写的一本感人至深的书。襁褓中的妞妞出生几个月就被诊断患有绝症,至情至性的父亲将万端悲痛融于胸中,用灵动而深情的笔留住了和妞妞相处的五百六十二个日日夜夜,叙述妞妞令人心碎的“历史”经历,记录自己和妻子在死亡阴影笼罩下抚育女儿爱哀交加的心境,以及自己在摇篮旁兼墓畔的哲学思考。当我读到那可爱又可怜的宝贝,忍着大人也无法承受的巨痛,欢笑着扑向爸爸;读到她弥留之际摇着小手,轻经叹了口气,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依恋和渴望,带着爸爸无限的心疼与宠爱,悄悄结束了她一岁半的生命时,情难自禁,泪流满面,仿佛妞妞就是我的宝贝,我的孩子,就笑在我眼前,哭在我怀里。妞妞的夭折,如同一朵粉红的花蕾,萎谢在作家的生命中,也凋零在我的秋天里。我知道,这已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座坟,一块碑,那坟的名字叫“绝望”,那碑的名字叫“父爱”!这就是真情的魅力,灵动的神奇啊。 常言道,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才是奶。倘若吃进去的草,没有经过咀嚼、消化和吸收,吐出来的仍旧是草,怎能滋养读者的心灵呢?我有位同学,视野开阔,知识广博,隔天挥就一文,可由于缺乏内功,缺乏“灵动”,一些闪光的思想,独特的感悟,很多时候都不幸湮没于芜蔓琐屑的说教之中了。尽管我觉得他文笔流畅,技巧娴熟,颇有写作才华,但对他的文章始终缺乏阅读兴趣,后来他自己也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不断积蓄内在力量,增添涵咏功夫,文章写得越来越有味道,有分量了。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体会,我曾写过许多文学评论,对象都是名篇佳作,前人吟咏何止千万?但我构思作文时,仍觉有可激动之处,仍有一吐为快的灵动感。相反的情况是,有许多报刊约稿,我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很想不负重托,完成任务,可就是写不出来,因为我找不到那个“灵动”点。 袁枚说:“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有旺盛写作冲动,“梳头”又好又快的人无疑是幸福的人。因为人生的基本境况是时间性,我们生命中的一切经历,一切痛苦欢乐、情感体验,都无可避免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写作作为一种生命状态,作为投入生活后的自省,作为对无常人生的求索,作为繁华落尽后的寻“真”,留下了时间,留下生活,也留下易逝的生命。但正如瓜熟才可蒂落,水到方可渠成,家有积蓄,才能从容地生活一般,胸有积蓄,我们才能从容地写作,才能无愧读者,写出灵动情深,震撼人心的好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