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藏在愧疚里的爱
1. 那天的风有点大,枝条横扫的样子,像女儿七岁时练的毛笔字。她的心,莫名地抽一下。 倒墨、铺纸、握笔、悬腕,女儿望着白白的宣纸,踌躇着、轻颤着,一笔下去,位置偏了,笔画斜了,渗水后的样子像肿胀的毛毛虫。她的情绪,浇了火的油一般,“腾”的一下,窜出烈焰,拿起压宣纸的砚,掷向女儿捏毛笔的手。 笔飞,手肿,墨汁洒。 墙壁狼藉,女儿哭泣。她呢,大吼大叫。 不知为什么?过了五年,这一画面,忽然闯进脑海,固执鲜明,一闪,一闪。隐隐的疼,汹涌的歉意,这一刻,搅得她,坐卧不宁。 歪着脑袋,细细地琢磨,那一天的自己,为何如此莽撞?那些粗鲁,像两面锋芒的刀片,切割女儿曾经的童年,切割她此刻的内疚。 或许,那天是疲惫了吧。 或许,那天是心烦了吧。 即便想了无数个“或许”存在的理由,她依然心神不宁。一些歉疚,推着她,恨不得立刻去看一看此时在学校上课的女儿。 这个时候冒失地去学校找女儿,会让人笑话的吧,女儿会奇怪的吧。 她在自己的疑虑里,惶惶不安,像女儿七岁时捏在手中的毛笔。可是,她找出理由说服自己,女儿在学校里,说不定饿了,说不定渴了,说不定累了。 去看一看她,哪怕就看一眼。 她上路了,削好一个红红的大苹果,灌满泡着枸杞的水杯,兴兴地往学校走去。一路上,她的脚步急切而坚定,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学校的保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晃了晃手中的水杯,理直气壮地走进去。 校园里,书声朗朗,女儿在上课,小小的她,坐得笔挺,听得认真。她趴在窗口,小心翼翼地看,热切地看,目光从女儿的额头、到她小巧的鼻子、到她捏着铅笔的手。她的目光“咯噔”一下,仿佛遇阻的回流,在女儿小小的手上转动、摩挲、流连。 感谢上帝,她的手好好的;她整个人,都是好好的。 她的心,忽然安放。风吹枝条,细碎的阳光,落在心上。 她悄悄地转身,悄悄地离开,脚步轻盈,莫名微笑。 2. 正是腊月,屋里温暖明亮,喜气洋洋。一个小伙子,一个大姑娘,坐在沙发的两边,你看我,我看你。 两个相亲的大龄青年。 两个尴尬的年轻人。 屋外,寒风彻骨,月光凛冽。却有一人,在无处可躲的风中,缩成一团,探头探脑。她的神色颇为可笑,脖子伸长,身子后缩,躲躲闪闪,蹑手蹑脚,像一只极力引颈却发不了声的鹅。 路过的人,喊了她一声。她蓦地一惊,却又立刻噤口屏息。 人惊讶,拉她隔壁屋里坐。 她恍恍惚惚地进去,心神不安地入座,一双耳,却是竖立,朝着另一个屋,尽力倾听。 却原来,她是隔壁相亲小伙子的妈——柳姨。 “三十好几了,还找不到媳妇。”柳姨郁郁地叹口气,“不知今天这姑娘成不成。” 柳姨显然焦灼,不安,不到两分钟,又跑到屋外,借着那一道小小的亮光,紧紧地盯着。其实,亮光只是缝隙里漏出来的微芒,根本什么也看不到。柳姨却不,雕塑一般,风中等着、盯着、望着。 风越发大了,旋转、呼啸、灌下,密网一般。柳姨哆嗦、颤抖、麻木,脑海里闪过儿子二十三岁时绝望的眼神。 二十三岁那年,柳姨儿子与同村的女孩相恋。柳姨嫌弃女孩品行不佳,父亲又是酒鬼,坚决拆散了两人。 至此,儿子不曾谈过恋爱。 一晃,十年过去,儿子依然一个人,孤零零地晃来荡去。 柳姨几乎夜夜失眠,愧疚,如影随形,它们在她的心里盘成石子,生生压弯了腰。 “吱扭”一声,隔壁的门开了。柳姨忽得立起身子,朝着敞开的门望去,脸上的神情忐忑不安、忽悲忽喜。 “情况到底如何呢?”轻轻的呓语,滑落。 柳姨一阵风似的闪进去,急切地想盘问什么。 3. 彤盯着手机屏幕,时间在变,一秒,一秒,一分,一分。 彤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将时间的颗粒捧在手心,看它一点一点地烙过。只是,手机看久了,彤觉得脖子酸,手酸,心也酸。 曾经,彤意气风发,在公司里,指挥着员工,运筹帷幄。时间是什么?对她来说,是彩虹,快到眨一下眼睛,便消失。 可是,此刻,所有的分分秒秒,变成细细长长的线,永无止境的样子,彤在耐心地等待,等着这些线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房间,儿子的书房,初三的男孩,整夜整夜沉溺在网络游戏。她在房间的这一边,不声,不响,捧着手机,盯着时间,等,等,等。 彤渐渐地支撑不住了,头昏眼花,呼吸不畅。 游戏玩太久,他明天如何上课?电脑看久了,他的眼睛会坏掉的吧。彤的脑海里闪过儿子的成绩单,画面一转,又变成儿子布满红丝的眼。 彤觉得难过,想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儿子的房间,关掉儿子的电脑,叫他去睡觉。 可是,不敢。 是的,不敢。 医生说,儿子处在青春叛逆期,且还有严重的焦虑症。 十四岁的他,逃课、自闭、没日没夜地打电子游戏。 彤呢? 辞去工作,小心翼翼地守着他。 不敢说,不敢劝,不敢管,由着他。 是的,由着他。 两年前,叛逆的儿子在她的一巴掌之后,险些跳下窗。彤所有的原则,全盘崩溃。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十二点。 他打游戏还不睡,彤也不能睡。 “如果那些年在公司少一些拼搏,多一些陪伴,孩子是不是会好一些?”彤心里的懊悔日复一日地盘桓。 “啪”,隔壁房间的门开了,彤跳起来,急急地走过去。 “儿子,饿吗?妈妈给你烧宵夜吧!”彤站在他的面前,矮了一个头,讨好地说。 “不用了!”那个少年面无表情地转身,回房,睡觉。 彤微微地笑了,她的儿,今夜比昨夜,电脑游戏提早半个小时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