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华散文:世间最美丽的眼睛
金翠华:世间最美丽的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是在2000年3月16日。近午时分,朋友送来一只小鹩哥,它静静地站在笼子里,羽毛油黑,脖子上垂着一条黄色的肉冠,看上去像是围了一条天鹅绒的领巾。我走近它,它微微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立时走进了这双眼睛,走进了这双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眼睛里。在以后我们相处的1120天里,我一直在这双眼睛里享受着人世间难以得到的钟灵真情。 我的母亲生前常说:最爱我的是母亲,我最爱的是孩子。这应该是对所有做母亲的情感的剖白。母爱是一种双向汇流的情感。一方面是母亲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爱的付出,一方面是子女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爱的接受。无条件是爱的最好的条件,这种发自内心的无条件使双向汇流的母爱有别于人世间任何的一种爱。一个母亲如果缺少了其中的任何一方,她的心灵都会失去平衡。 河河来我家时,正是我心灵失去平衡的时候。我刚刚没有了母亲,陪伴我58年的母亲突然消失了。我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常常会看到她一个人在路上,匆匆地向我家走来,风吹着她花白的头发……我沉浸在悲伤里,除了能在讲台上正常授课以外,再也没有心思做别的事了。 一只可爱的小鸟就是在这时飞进了我的生活。它的深情,它的温顺,它的纯真,它的乖巧,它的善解人意,时时在展示着一种我不熟悉的生命形态。这种展示是那样的真挚,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雕琢,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流露着那种只有飞翔在蓝天上才能拥有的光和爱。我的心在这种光和爱里找到了平衡的位置。 鹩哥是一种会说话的鸟。可初来的那天,它一句话也没说。我按朋友教的方法,把鸟食泡湿,调上鸡蛋黄,搓成小粒放在手指上喂它,它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啄食后转过身去,默默地望着窗外,清亮的目光里满是惆怅。有谁能说得清一只鸟儿为什么惆怅吗?惆怅的目光总让人想到荒野里迷路的孩子。那天一落黑,它就睡着了。晚上8点多钟,丈夫和孩子都回家了,我们围着它看,它醒了,睡眼惺忪,惺忪的睡眼里包含着一种困惑,看了大家半天,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声:“你好!”一只鸟在说话!真是太神奇了! 朋友告诉我它已经会说好几句活了,会说“欢迎朋友”“你好”“讨厌”和“长途电话”。它曾经被放在一个单位的传达室里,它就是在那里学会这几句话的。在后来的几天里,它常常在没人时反复说着这几句话。但是,在初来的第一个晚上,它向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好”。 一只鸟会说人的语言是本能地对人的模仿,还是在表达它所说的这些词语的含义?鸟类学家也许会用实证的方法告诉我们,鸟儿不会理解人的语言。我不知道人类用什么方法能测定鸟儿的思维和情感,我只知道我们的河河是有思维和感情的。它有判断能力,知道在什么时候使用它会说的几句话。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坚定了我的这种看法。 听到一只鸟儿会说话,邻居们好奇,纷纷来观看,那天家里来了七八个人,围着河河,向它说你好,它很有礼貌地回应着,赢得一片掌声和笑声。河河也很高兴,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可其中一人说:“这只鸟活说得这么清楚,拿到鸟市上,至少也能卖四五千块钱。”我正不知怎样回答,河河抛出一句“讨厌”,惹得对方脸红。 河河能理解人的语言意义,从此在我们家里就多了一个可以沟通的成员。 “河河”这个名字是我们全家商量着给它起的。至今我还记得当它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情景。春天的阳光很明丽,照在笼子旁边的一株茶花上,洁白的茶花沐浴着春光,每一片花瓣都玉雕般地晶莹美妍。河河温柔地站在笼子里,它黑亮的羽毛闪着宝蓝色的光彩。我给它喂食时,郑重地告诉它:“你已经是我们家的孩子了。全家人都喜欢你。我们给你起名叫河河,有两个意思:一是,你大哥叫海,二哥叫江。你最小,就叫小河河吧;第二个意思是,河河与和合同音,和合是和谐合美的意思。以后我就叫你河河,你同意吗?” 我说话时,它一动不动地站在笼子里的木棍上,歪着头,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很认真地听我说。我说完了,它一下把食啄在嘴里,然后高兴地从笼子的这一头跳到那一头。 它是那样的兴奋,两只黑亮的眼睛在阳光下像幽深的潭水,每一道眼波都流淌着笑意。 河河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它一会儿仰头去啄笼子顶罩,一会儿愉快地喝水。它的欢快深深地感染了我,我觉得我还是那个年轻的母亲,看着我的两个小儿子在沙滩上奔跑嬉戏。就在我重温母亲的幸福心境时,忽然,我听到河河一声嘹亮的哨音。我看见它两爪扣紧栖木,高昂着头,遥望蓝天在长哨,哨音是那样激越,那样的清亮,它遥远又悠长,仿佛有一股气韵直达云霄。河河遥望蓝天的眼神,充满了憧憬,像天穹一样高深。这该是河河对大自然的向往,这哨音该是它本真的属于自己的声音吧。我不知道河河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发出这样的长哨,是对往日生活的告别,还是对新生活的一种感召?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和它一起飞得很高很远。 从此,河河成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个成员。当我们的两个儿子同时离家求学时,是河河孩子般的纯真冲淡了家里的孤寂,是河河给我们带来了和孩子在一起的欢快,消减了我们生活的寂寞。 河河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孩子,它像孩子一样牙牙学语。当初,我们住在老宿舍,开门有很响的吱咯声,河河一听到敲门,就模仿这个声音来提醒我们,直到看见我们去开门了它才停下来。搬进新居后,单元门是电子门,河河又学会了电子门的鸣叫声;家里的电话一响,总是河河第一个响应,大声叫着,直到我们来接电话才停,如果我们稍耽搁一会儿,它就开始降低声调,煞有介事地说“喂”“喂”;丈夫下班回来,还在楼下,河河就第一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大声呼叫我,我走到它身边,它高兴地看看我,再看看门外,只要我告诉它我知道了,它就任我去厨房做饭,不再呼叫。它静等开门声,见丈夫进屋,这才高兴地在笼子里又跳又叫:“你好!你好!”“祝你平安”。那种小别重逢的喜乐比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河河喜欢戏水,它最欢快的叫声是在洗澡时发出的。它是南方的鸟儿,非常爱干净,夏日天天都要洗澡,即使寒冬,它也要每周洗一次澡。一般都是在中午洗。每到中午它就在阳台上叫。开始,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还以为有什么东西让它害怕了。河河的胆儿很小,一根小竹竿,一块木板都会吓得它又飞又叫。后来我们发现,河河中午的叫声是对洗澡的呼唤。它会一直叫到我们到阳台拿起它的澡盆。那是一个很大的红色塑料盆,洗澡时连笼子一起放在盆里,水恰好没过栖木。河河下水时总是先用脚爪探探深浅,再用翅膀戏水,继而跳进水里,把头埋进去,打几个扑腾,然后跳上木棍,抖擞几下,再跳下水,如此几番,就算洗干净了。把笼子放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这是河河最适意的时候,它一声不响,长时间地细心地梳理着羽毛,不时将两只翅膀像扇面一样拉开,快速地扇动,形象十分美丽,就像舞蹈演员跳扇舞。河河喜欢戏水,以至于只要见我拿起它的澡盆,它就迫不及待地欢叫。 河河像孩子一样喜欢和小孩玩。在老宿舍住时,我每天上午9点多把它放出来。一开始,它不愿出笼,我是拿着一根小棍吓它,它才飞出来的。放飞几次,它一见开笼门,自己就飞了出来。邻居家的孩子来和它一起玩,它就满屋追逐着去啄人家的脚,那欢乐的眼神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河河的许多动作、眼神绝非一只鸟儿所具有的,完全像一个小孩,一个懂事的小孩所表现的那样。 我常常回想起它挨批评时的情景。那是在它对人家说了“讨厌”之后。它一动不动地站在笼子里的栖木上,头垂得很低,间或稍微抬抬头,用圆圆的大眼睛偷看我一眼,既而迅速地垂下眼帘,那目光里满是惭愧和孩子般的羞涩。我告诉它不可以说“讨厌”,这个词里没有宽容,没有爱,使人不得益处。它不应该从我们的口里说出来。河河一声不响地听着,那拘谨的一动不动的站立姿态,那低着头屏息偷看我的眼神,瞬间把我带回20多年前。我看见我的两个小儿子低着头听我的责备,那天他们在外面玩的时候学会了一句脏话,并且把它带回了家。孩子们当时惭愧的眼神同河河此时的眼神一样,没有虚假。温良的舌是生命树,如今儿子们已经长成青年了,他们一直把慈爱和诚实刻在心里,从不说乖僻的话。我把这些事情讲给河河听,我让它向哥哥们学习。河河圆圆的眼睛告诉我:它记住了我的话。 第二天,我在房间里备课,隔着玻璃窗,我听见河河又在阳台上说它熟悉的几句话,当说到“讨”字时,立即停了下来,不再说下一个字,它把身子转过来,面对屋里,看见我正在看它,它的头又低下来,良久才转过身去,叼了几口干食,没有吃,而是用力甩出去。我走过去,它听见了,但仍不抬头看我,直到我说河河是好孩子,知道改正错误,妈妈真喜欢河河。它才跳过来,把尖嘴放在我喂食的食指上,但并不吃食,只是侧着头,默默地看着我,清澈的眸子里洋溢着孩子对母亲的眷恋和感激。当这眷恋和感激不是从人的眼睛而是从一只鸟儿的眼睛晨洋溢出来时,谁能说它是一只鸟儿呢? 在河河短短的一生中,它只受过这一次训斥。我说过它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需要反复的教训。只这一次,它就牢牢地汜住了,从那以后,河河再也没有说过“讨厌”这个词,好像它从来不知道有这个词一样。 人生最大的遗憾是“爱”的不完美。人人都能付出爱,人人都想得到爱。但没有一个人能臻善臻美地付出,也没有一个人能臻善臻美地得到。无论是至亲还是最爱,都有不足之处,都会留下伤心的印记。爱像遥远的地平线,是永远达为到的极致。 飞鸟的天空里没有人类的这些弱点,也找不到人类的这种遗憾。在我们河河流星般短暂而美丽的生命里,没有留下任何不足,它的一生没有瑕疵,不曾给人伤痛。它留下的全部是像它的眼睛一样消纯美好的记忆。 山崖前,白雪下,长眠着我们懂事的小河河。春天晨,我把香草的种子撒在那小小的土堆前。春雨过后,葱绿的香草叶散发出阵阵清香。夏天一串串紫色的香草花装点着河河无梦的家园。河河美丽的眼睛在香草花的芬芳里闪动,清澈的眸子流溢着孩子般的依恋和眷爱。那是我们河河的目光。只有我们的河河美丽的眼睛才会有这样的目光:纯真、清澈、亲情无限。 我们的河河聪颖好学,但它说话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机械地模仿,它需要在理解的墓础上学。它会说“欢迎朋友”,但朋友两字不清晰。我告诉它这四个字只能表达你的热情,有时会落入俗套。还是学“祝你平安”四个字吧。人生最难得的就是平安,不仅仅是肉体的平安,还要有精神和情感的平安。我叫河河学会这句话,让听到它的人都能得到这至上的祝福。河河真的听懂了理解了这句话,喂食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它听。吃过食后,我听见它自己在阳台上学说:“祝你,祝你”,我知道它忘记后面两个字了,便教它“祝你平安”。接下去的几天,每次喂食时,它不肯先吃,明亮的眼睛示意我领它说话。我说一句“祝你平安”,它高兴地学说几遍,然后才跳着把食啄到嘴里。 河河只用五天,就学会了“祝你平安”。它的发音标准,吐字清晰,字正腔圆。一句“祝你平安”把河河的名声传扬出去,不少熟人慕名而来听河河祝福的话语,河河也乐此不疲,兴高采烈地问候每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祝你平安”。有好几次我听到河河大声喊“祝你平安”,原来对面楼上的孩子扒着窗棂对河河打手势,河河便大声地祝福它的小朋友。事后,我常想,河河怎么知道对远距离的人要大声说话呢? 在我的心目中,河河早就不是一只鸟了,它是一个像鸟一样活泼可爱的孩子。我相信在河河的眼睛里,我是它的同类,是一个值得它亲近和信赖的鸟妈妈。它用鸟儿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它对这个妈妈的深厚情感。 那是冬天的一个上午,寒风吹打着阳台的窗户,河河可能感到寒冷,缩在笼子里,不言不语。风一声紧似一声,撞到墙上又打着呼啸弹回去,返回头又急速地撞过来。我突然感到心被揪紧了,我看见妈妈坐在故乡的锅灶前,用烧火棍在泥地上画字,它写的是“羊”。写完了就给我讲小羊的故事,说小羊吃妈妈的奶都是跪着吃的。风在屋外呼啸着,门被它吹得吱吱响,我偎依在妈妈的怀里,闻着锅里冒出的甜丝丝的地瓜香味……风声依旧,却不是往昔的风了,那个小女孩和我年轻的妈妈永远定格在那间古朴的小屋里。我想起几年前妈妈来看我,当时,我正生病,妈妈坐在床前为我缝纽扣,我看着她的手不觉泪流满面。那曾经红润丰满的手,那个拿着烧火棍画字的手已是皱褶纵横,连骨节都变形隆出来。妈妈当时宽慰我:“哭什么?人还有不老的吗?”转瞬间,妈妈已远离尘世了,我再一次感觉到我有很多话要对妈妈说,有许多事情要为妈妈做,但,一切都晚了。我的心沉重得像灌了铅,压得我挪不动脚步。 近午,我低着头机械地去喂河河。良久,我突然发现河河不叫也不吃,它的嘴一直搁在我的食指上,眼睛盯着我看,目光里的焦急和忧愁是我难以想像的。它见我看它了,眼睛一亮,先说“祝你平安”,然后不停地说“感谢主耶稣”,好像要用这句话把我从苦痛中拉出来。它深情地看着我,说几声就把嘴放在我的手指上搁一会儿,但不吃食,再说几声,再把嘴搁在我的食指上。一只小小的鸟儿,用它所能用的方法抚慰我的心。茫茫人海,你到哪里能找到鸟儿的这般纯情?我的心得到了释放,跟着河河,进入爱的光明中。 河河见我脸上有笑容,它这才开始吃饭。喂过食后,见我进屋,它扭身探着头看着屋里,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好像放心不下我。那天午休时,我把它的笼子提到卧室,放在我的椅子上。在我看书时,它一直默默地站在栖木上,我刚躺下,就听它跳下栖木,悄声地趴在笼底。一小时后,我醒了,我转过头来看它,它一下子蹦到栖木上,欢快地向我说:“祝你平安。” 从那以后,小河河就成了我午睡的守护者。只要我一躺下,它马上就趴下,圆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睡。不管我睡多久,它竟然会一动不动,不发出任何声响。我一睁开眼睛,还没有起身,它就知道我醒了,立即站起来愉快地和我说话。可见在我午睡时它并没睡,它一直在关注着我。 如果有谁说话打搅我的午休,河河会用它不满的声音提醒对方,有时甚至发怒。有几次我躺下午休,儿子回来了,以为我没睡,在外屋大声说话。这时,河河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类似eng的声音,随着这不满的声音,它整个身体的姿态也一改往日的平和:两翅紧夹,脖子微缩,脚爪扣紧栖木,双眼圆睁,目光冷峻。 但只要说话的人会意到,不再出声,河河也就立即平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人世间有谁能像河河这样一心一意地去关注一个人呢?需要人去关注的事情太多太多。我的河河单纯得没有更多的需求,也没有其他的关注,它的关注,它的情感都放在我们这个家庭里。 河河来的第二年春天,我因心脏不适住了10天医院。说来可笑,我在医院里最挂牵的是小河河:它喝的 水是不是每天都换了?喂的食新鲜不新鲜?洗澡了吗?洗完澡千万不能叫风吹着等等。儿子们开玩笑说我对河河比对他们好。我说你们都大了,能自己照料自己,可河河被关在笼子里,是多么弱小无助。其实,儿子们也都宠爱河河,照顾得很好。他们给河河喂食不像我那样把食放在食指上由它来叼,他们扔进笼里,让河河接住,这就锻炼了河河的敏捷能力。河河也喜欢这种变化,10天中它和我的儿子江建立了感情,以至于他外出读书后,河河常常若有所思地呼唤着“大江”“大江”! 出院时,丈夫说你天天想河河,河河也许把你忘了。不料我还没有进门,就听它在阳台上欢叫,我急急去看它,我的河河在笼中像小孩一样热切地看着我,一声连一声地欢叫着,“你好”“祝你平安”“感谢主耶稣”。 我急忙洗手给它喂食,它竟然用嘴轻轻一碰把食碰掉,然后张大嘴含着我的指尖,目光亲昵地盯着我的眼睛,如是五六次,才开始吃食。这是小河河所能表达的最亲昵的感情了。 河河是那样地爱我们这个家。它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来了不到半年,就和我们这个家融为一体了。 关于养鸟的书上,大多说鹩哥的牛命有十几年。我常常算着想给它找个配偶,想在窗外为它制作一个大得可以飞翔的折叠鸟笼,因为不敢把它放出去,怕它走失。但是,所有的计划都成了泡影。2003年3月下句,河河开始不愿吃饭,大便有些稀,继而不说话了,但眼睛仍是那样的明亮。再后来给它洗澡它不叫也不跳下去洗。寻找生病的原因,发现新买的鸟食,包装相似,鸟食却是假的:粗糙,黄颜色是色素染的。急忙重新买鸟食,但似乎晚了,河河不吃。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找宠物医院,找鸟类专家,得到的都是善意的劝告:鸟儿一得病就治不了,再买一只就是了。我不相信河河会一病不起,我用大米炒鸡蛋黄劝它吃,它眼巴巴地看着我,坚持吃几粒。我熬绿豆汤喂它喝,它不愿喝,但见我不断地劝说,它也喝下去。直到4月21日午休时,我躺在床上睡觉,它还和以前一样看着我,只是它已无力站住了。当夜,我梦见小河河躺在门庭的书橱前,我从睡梦中哭醒了。 4月22日,我一天都坐在河河身边,那是我和它说话最多的一天,它听着我回忆带它爬山带它到海边的往事,它的眼睛里流露出欣慰的目光。那天,没有风,天下着细雨,楼下的金盏花黄灿灿地开了一树,几株樱花也绽放出红艳。我把笼子提到窗前让它看花,它也看了几眼。其间有一个学生来送书,我当时在厨房,河河还竭尽全力地学着门铃声呼唤我。我哪里知道这是它在世间最后的一声呼唤呢?当天晚上丈夫下班,给它捎回针管和葡萄糖液,我准备遵照医嘱往它嘴里灌水。可那天晚上它精神出奇的好,能在栖木上走来走去,我熬的绿豆汤,它大口大口地吃,好像很饿的样子。它每吃一口都顽皮地看看我,好像说:妈妈,放心,我好了!我真的以为它这就好了。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它就喘得厉害。它躺在笼子里了,它站不起来了。我把它轻轻地拉捧出来,在床上为它铺上小棉垫,它趴在那里,大张着口,我用针管滴点水到它嘴里,立时就被它的喘气扑出来。10点多钟,电话铃响,它还努力扭头看看我,示意我去接电话。是小儿子来的电话,我告诉他河河病了。放下电话,我回到河河身边,我告诉它是大江的电话,大江哥哥想念你,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好好活下去。它看着我,清纯的目光里有那么多的渴盼。我抚摩着它的小翅膀,它侧着头望着我,那是我见过的最令人心碎的眼神,饱含着依恋、信任和苦痛的哀求。我流着泪对它说,妈妈救不了你,我为你祷告。我刚到另一间屋,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屋里一片静寂,没有了河河的喘息声。急奔到小屋,河河没有在床上,我以为它憋气太甚冲到前面去了,就到床前去找,没有。我大声叫:河河!这才发现它躺在床边的地上,我两于抱起它来,我哭着叫它河河,河河。它从嗓子里挤出两声:哦,哦…… 再也看不到它明亮深情的眼睛了,再也听不到它悠扬婉转的声音了。我感到时间突然凝滞了,我心灵的世界顿时一片荒寂。 在3年多的时间里,我天天都在听河河表达着各种感情的美妙叫声,这已经成为我生命的倾听。我从没想到这声音会一下子消失。再也听不到了,永远也听不到了。“你好”,“祝你平安”,“感谢主耶稣”,在河河走后的许多天里,我一个人在家,不断模仿着河河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去呼唤它常说的那几句话,可唤声全部孤单地失落在空洞的房间里,不再有河河回应的声音和它跳动的身影。当电话钤响起我不能及时去接,当有人按门铃,当我从外面回来,刚刚踏上楼梯,我会习惯地去听,去寻找河河发出的喜悦的呼叫声,那是它一次也没有忘记过的。可我听到的是一片空寂。 我们把河河埋在家对面的山崖下,在月季花和迎春花之间。 回想起来,我真是亏欠河河。河河生前喜欢出来飞飞。我第一次打开笼门,它不敢出来,以后出来次数多了,一开笼门,它就飞出来了。那是它自由的时刻,它在桌子底下,沙发前,到处巡视,有时跟我进厨房,看见塑料袋,它也啄着玩。我很愿意放它出来,但因为我的视力不好,看不清它拉在地上的粪便,有时踩得到处都是。这样,我就很少放它出来。河河没有怨言。有时看到它被禁锢在笼子里的样子,我真想放飞它,朋友说,它已失去了在大自然里生存的能力,飞出去很快就死了。可最后,它是飞着离开这个世界的,它一定不愿躺在床上逝去。它飞起来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飞起来了,它是用尽最后的力气飞起来的,它飞起来的时候,旁边没有一个人,它在飞翔中坠落。它保持了一个鸟儿飞翔的尊严。 有关鸟的书里说,鸟儿在病中和生命垂危时,羽毛松乱,眼睛无神,眼睛或半闭着,或有分泌物,可河河最终都是羽毛光滑黑亮,眼睛清澈如水(也正是这样,我们才大意了,没想到它会永远离开)。它趴在棉垫上,也许是累了,有时眼睛会闭一会儿,可当它睁开眼看我时,眼睛却依然是那样明亮!它就是用这样的眼睛看了我最后一眼。那是饱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神啊!它有多少欲说而没说的话语都蕴涵在它那黑宝石一样晶莹灵动的眼睛里,留给我的是一生的思念,是无限的惆怅。 河河是一只鸟儿吗?它为什么能用人的话语、人的语意声调表达丰富的情感?它的表达是那样的准确又那样的优美;它为什么会用眼睛说话,它的眼神它的目光所盈溢的是怎样美丽纯洁的心音啊,每当有客人来时,它都要向客人问安,听客人说话;它为什么能从众多的足音里分辨出我们的足音?不等我们走进楼门就会在家里欢叫着迎接我们;它为什么会拥有人类崇尚的许多美好的情感?写到这里,我的心一阵阵地揪疼,我想起那一次我言而无信给河河的打击。那天早晨,我们5点多离家到机场送人。走时我告诉河河8点多就可以回来,要是饿了可先吃小碗里的干食。不想那天航班延误,登机的时间一拖再拖,直到下午5点。我担心河河饿坏了,小碗的干食不够它吃的。急急赶回家已是6点多。远远的听不见河河的声音,它没像往常那样欢叫着迎接我们,进门它也没和我们说话。我一看,它没有站在栖木上,而是耷拉着头,趴在笼底,小碗里的干食一点儿也没动,水钵里的水依旧是我走时那么多。我们的河河竟然一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我心痛地急忙去煮鸡蛋,我告诉它我为什么回来晚了,问它为什么不吃饭。我和它说了很长时间,它才缓过神来,跳上栖木,喝了口水,然后,仰起小头看着我说“啊”“祝你平安”,那眼神好像说你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谁能说清在那12个小时里河河都想了些什么?也许,它一直在牵挂中等待了又等待,见不着人就不吃不喝。 “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面对河河的赤诚,人怎能不汗颜呢?失去河河,岂止是失去了一只鸟…… 河河走后的第三天,上午9点多钟,一个邻居来电话告诉我:“你家的鸟飞出来了,在你家厨房的窗台上,赶快把它捉回去吧!”我一听,一阵惊喜,急忙放下电话,赶到厨房。窗台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楼下几个老师都说,是有一只鸟儿在你家的窗台上,怎么一眨眼,那样大的一只鸟就不见了。 他们一直在那里看着它,却没有看见它往哪里飞了。 我希望那是我的河河,那肯定是我的河河。它在飞回天堂之前来看一看它的家,来作最后的告别。它一定对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告诉我不要太伤心,我们会在天堂相见的。它一定是喊着“祝你平安”,然后飞去的。 小儿子在电话中哭着读他写给河河的信:“妈妈说她和爸爸昨天把你埋在门外他们种的迎春花下,这样每天你都会看到爸爸上班下班,每天都会看到咱家人在餐厅吃饭。不管你在哪,你始终都是咱家的成员。” 我的河河飞走了!飞到永恒的乐园。它婉转优美的声音在常青的树木下,在不凋的花丛间回响,它深邃清纯的目光永远永远流泻在大地上。 蓝天下,山崖旁,长眠着我心爱的小河河。不论春夏秋冬,不管白昼还是夜晚,我都能看见它美丽的眼睛清纯的目光,那是世间最美丽的眼睛,那是只有我们河河才有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