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路不好走的时候,常常想起夏家湾的小路,那些广大又起伏的旷野上,细细盘盘的碎路,总能让我忘却走过尘世的迷途。 那万丈金阳,依然照耀着高山与浅河,又无声地拥我入怀。杏黄麦黄,再一次不偏不倚,在夏至和小暑的前后,照亮我欢跳的心。 这是春夏秋冬总有万物不停生长的夏家湾,是黄土与石头堆成的山,是风和日丽吹照山花烂漫的大地,一切的生长都十分明媚。 太阳要数三伏的最为灿烂,让我每遇见一位肩背手扛下山的人,就深觉汗流浃背的生活之深刻,来自这些平凡寻常的光阴琐碎。太阳从早到晚照彻山谷,我从小镇街道踏上远去北山的马路,叠碧叠翠的大山就抵到了额前。这是空闲中一次回家。坐在敞院,而混沌的眼底,竟又变换过一个季节。 我看见樱桃成熟时,满枝的甜美。再见时,已是满院豆架黄瓜,葡萄成荫。 麦子从山前山后,变得稀少,虎口夺食的夏收双抢,沦为一场空谈,因为好多庄稼都在这个夏天失约。行走在通往崖窟的土路上,正午从玉米林刮起的绿风,把天空擦洗得一尘不染,一如这座空荡荡的村庄。只有春节,可能召回背着大包小包的年轻人。 山野之上,是乡村突然断茬的生命稀薄。 天空之下的麦地,空空如也,比田野孤独的是荒原,比天空绝望的是雨水。无边无际的山沟,以深深浅浅的褶痕,迎送每一个路过的人。 几十万株莱菔子,在一片草坡上如满天星般璀璨。白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成一片汪洋,金色的太阳也晒不蔫它们。 我们来自泥土承载无穷的乡野,小路上再没有踏碎的绵绵黄土,远远近近的风,正努力把高高低低的树林摇醒,把草坡和泥路搜刮干净,让风失于无形,而想念过去的人。 愈发坚硬和板结的,是泥土上面的水泥和砖头浇铸。再次踏上场院土坎,却找不到能吹散的蒲公英。我看见曾经开花挂果的野刺架,如今已被砌成高高的石墙,再没有乱游的鸡群,散着步就可以钻进刺架下蛋,只剩下旧庄基,像湍流带不走沟中的巨石。 那些房前院后的树,麦黄天的杏子树、李子树、桃子树,还有六月的苹果树,都被蜂拥而上的建设者砍伐、铲除和丢弃,还有碾场时在水箱里煮鸡蛋的拖拉机,锈成一堆废铁。就连屋瓦上的土,一点点也被大风扬起,带上天,又被雨水冲刷,在我想掬一把细看时,因消逝得荡然无存而心疼。 我清楚我根本不可能阻挡——尽管我曾把黄昏下山的牛群堵住掉过头,曾把一沟渠的溪水引向一片刚栽下紫苏的田地,曾把玉米秸秆围住院落抵挡风雪,但我终究挡不住泉水在流不到池塘里的时候就半路渴死,土地上生长的庄稼被野草占据,鸟儿飞过的大树上没有了巢窝,热热闹闹的打麦场会变得没有人迹。终究,我能改变的东西非常有限。 我承认世界之大,也感谢上苍对我的眷顾。我感谢,我没有坚守的东西,乡村替我厮守至今。它保留了即将到来的庙会,保存下完整的村落布局,并保证了无情岁月里方正贤良不变且不违天意的心。 剩下难以实现的,就由风去实现;始终没有得到的,就用新一轮的耕作去得到。 走在正午的田野上,我看到比父亲年迈的亲邻,孤独地举起呼唤的手,握着锄头的手,拿鞭子赶着羊群的手,添一把柴火燃起炊烟的手,抚摸过小孩额头的手,栽下过小树的手……正捧满一怀,怒放的一大束野花。 我看到母亲默默注视我的眼睛,年老而专注,她在担忧我在这世上遭受过和即将要遭受的艰辛。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攘攘的蚂蚁,多少风风雨雨,它们守一不移。 还有那些在山冈上倒伏的小麦,晃动的玉米天花,刚抽穗的高粱,它们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它们是过命起誓的兄弟。它们彼此支撑和背负过不计其数的事情。它们的秘密蛰伏在地里,根须相挽,共同呼吸。它们把头放在太阳下晒,交给太阳去洗礼,再把一茬茬生长袒露在阳光下,理顺许多陈年想过的重要事情。 想过生儿育女的时刻,还有悲欢离合,还有弯腰磨镰,还有保留在世上不被承认的爱,它们都是故乡——高高在上的魂。 站在太阳落山的尽头,我仰望山峦,山还是昨天的山,长在高岗上的玉米高粱,阻挡和遮蔽的,不再是童年的天空。旷野起伏的天际线,横亘在每一个长大与年老的人去远的半途。 时光不可追,由始而终。乡土,为何这般浩荡又如此狭小?出路,为何这般广阔又如此逼仄? 我一个人站在寂静的路边,就让一座山村的夏收径自散场。父辈们的播种,最终把收获全部留给我们坐享其成。 夏家湾的条条山路上,只要已经发生了的,就永远发生了。日子叠加日子的时间不等人,是因为鸟儿的飞翔与小河的流淌,再没有追逐和拦挡。 目不转睛地望着亲切的庄稼,我在菜园里,在小院里,看到岁月一把就把我拉回原形。我深知这是与野草一样疯狂又孤独,保留着少许酸咸与几多甘苦的家园。 晒晒夏家湾的太阳,就会发现紧紧依偎的爱,是我卑微生命里所有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