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出海口人吗
我越来越认不出谁是海口人了,尽管同住一小区里,久不久能见面的人。 一个男青年在同楼道里进进出出,一天我们寒暄,我问他哪儿人,他说我海南人呀。我吃一闷,在我看来,他起码是黄河以北人氏。他笑起来,说了几句海口话。他咬字很准,只是声调不地道。海口话不是他母语吧?青年向后一指,那位是我妈。这位女人我见过,典型的海口小巷大妈,儿子与她很像。 另有一位女青年,是带小孩的母亲,一口非常婉转悦耳的国话,配上她的长相,我对她的出生地判断更远,东三省的。一天听她在院子里与人交谈,竟然说的海口话,那个韵儿,肯定此地是她呀呀学语的地方。 上面两位是白领阶层的,后来发现对打工的人也认不出来。一天工人来家修水管,我看他虎背熊腰、神情厚重的模样,问他哪儿人氏,他回答说海口琼山。我暗暗吃惊,都说地球是平的,就一个村子,这不是!有人能认辨出村东与村西人的吗。 我青少年的时候辨人,不用听口音,我不会看走眼的。海口人与内地人有很大的差别。当年来海南的人多是戍边的军士或农人,他们比较粗壮;当然也有文化人,他们又相反,显得白净,清爽优雅。北方人的鼻子高些,额头宽些;食物相对粗糙,脸上的肌肉坚强些。北方人神情普遍显得厚重。海南人的鼻子大多低圆,脸形清瘦,人最重要的品质是神气。那时海口小码头,挪箩筐做小生意的为多,另外一些人肩扛手提,一根扁担养一家人,不免一种小家子气;海口生活容易,大家快乐,他们的眼睛活灵活现。 任何事情都有相反的情况。辨别当地人外地人重要的识别物是人的神态。当年社会封闭,人到陌生地方,神态可能与当地的地气格格不入,我可能更多从这些犹豫的、不自信的气息里辨别出人的差别来。现在不同了,谁到陌生地方都不会栖栖惶惶,没钱还有法呢,没法还有理呢,没理还有声音大呢,大不了叫110。 穿衣戴帽也许是一个问题。一是心理承受力,广州流行的式样,海口人不一定敢穿;二是湖海阻隔,海口的裁缝学会做上海小反领,这款衣裳在上海可能已经过时了。现在情况大不相同。我近年到过的地方有美国、越南等地,几乎穿的衣服都同样的,海口街头怎样,外国街头也怎样。美国街头穿西装的稍微多点,也只是稍微而已,伊斯兰堡街头穿长袍的实在不多,到处是牛仔裤、西装裤、半长宽大的短裤,一样的衬衣,各式T恤,就像我们海南各县市没甚差别一样。 现在要辨认谁是海口人有点困难。广西、江西、广东、福建人的相貌与海南人相差不大或者没啥差别,海口人也变得厚重,小家子气的人不多。我经常坐公共汽车,闲来无事,做智力游戏,每上来人,猜他是否海口人。鼻子、颧骨、眼睛、额头,最重要的是神情……判断得头头是道,只要他们开口说话,我常常发现自己错了。口音是极难变的,外地人可以学会海口话,如果没有长久浸淫,他说不出海口话的韵味,就是文昌、澄迈、定安人都不行,更别说其他地方了。 时代变化最大的标志可能是语言。以前交流不多,教育落后,海南人的国话是很差的。小时候,全岛干部很多来海口当官,他们操的文昌国话、万宁国话、乐东国话……词汇千奇百怪,要懂得海南话和国话的人才能明白他们说的什么。那时,内地来海南的人,言语是一个难闯的关。 海南刚解放时,海口街头内地人多起来,他们买海口人卖,要一只鸡。海口老嬷报价,内地人听不懂,再问,还是听不懂。内地人不耐烦而且生气,X呢个B!B与海口话八谐音,个B正是海口话的一元八角。老妪说:个八就个八!OK,成交,老妪双手把鸡端上,两人皆欢喜。 另一故事说海口一女嫁内地人。内地人出差回来急得不得了,催老婆睡觉睡觉!国话睡觉和海口话嘴臭很接近。老婆只得去漱口;一会回来,男人更喜更急,再促,睡觉睡觉!女人悻悻再次转身……是男人都受不住女人如此无趣,一掌重重掴过去;女人大哭直奔娘家而去,像辆奔赴火场的救火车,一大锅热汤凉了! 现在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那天到平价蔬菜供应点买菜,掌秤的中年女人国话说得绕梁三日,她突然转头和别人说话,操的澄迈腔海口话。我笑起来,问她哪儿学的国话。她回答说,我是农场来的,我家在澄迈昆伦农场。 从那天开始,我再没了在公共汽车上辨人的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