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水养命
村庄诞生,祖先从居无定所的渔猎时代跨入定居生活的农耕时代,村庄将人的生命及感情与土地扭结在一起,一种全新的创造*生活开始了。我在一个出土的墓穴中看到了村庄最初的模型,当中有吹奏器骨哨、打击乐器木鼓,以及单孔的陶埙,考古学家告诉我这个原始村落曾经的生活是如何动人。 乡土,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文明形态,我十分感念自己出生并成长于村庄,甚至可以称得上幸运。村庄里的人,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土里刨食,总觉得本领来得不太费功夫。也因此,很多人失去了让自己从朦胧到清醒的机缘,浑浑噩噩几千年,日子过得四平八稳,倒是对年月日从不含糊。来自山外的冲击始自上个世纪末,故乡人不断丢弃掉一些往日的所爱,日子开始过得紧凑,但每个人的心里,依然坚守着祖先遗传到骨子里头的良善。只要有一个人走出去了,世界就变大了,那些站在山顶上眺望远处灯火的山神凹人,开始心跳加速。离开很可能意味着再也回不来,但是,奋斗一生,不就是为了背井离乡? 人挪活,树挪死,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一句话。曾经和自然一起灵动成长的人们,在他们活泛的头脑里,生长着诸多奇思妙想,可一旦被城市文明占领,那些触手可及的灵光便走失得无影无踪。对故乡的牵挂,也是对旧时日子的挂念,那里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新旧杂陈,轻重各异,如同童年许下的“不分离”诺言,生活的剧情向前展开,谁也猜不透多变的情节。每个走出故乡的人都有对故乡的一份牵挂,流动不羁的情感在这里可以一再坚守。当发现故乡人走得七零八落时,童年的梦想已经被改写,空落落的,唯有河水依旧坚持着方向。有一天我回乡,发现不少留在故乡的人富裕了起来。世相多变,人的信念一再动摇,性格中的那些固执坚守,是不是就是人的福气?上苍把我放置在穷乡僻壤的环境,春天的暖阳,梦中的蜂群和蝴蝶沿着花香与藤蔓缓缓下降,夜晚的院子里能看到许多人的背影,他们多数没有进过城,与城市永不谋面,苦难的日子轻易就把一件梦想的事潦草地抹除了。在天空之上,一个幻想者在炕上辗转反侧,炕墙画中,时光早已被浪费,在堆积着尘埃的旧时光里,它像一本至善的书,我守着月光,静静地阅读它,不知道哪一个场景更打动我。我在成长过程中对山外的认知少得可怜,炕墙画告诉了我历史,仿佛那是生活的一个必然背景,我在场,甚至不需要夜晚,炕就是我的舞台。一个山里人如果不读书上学,一辈子生活在山里,知命自足地活着就是幸福。 童年的乡村给了我故事,与蛙鸣相约、与百姓相处,生活中耳闻目睹的人事构成了我最早对生活的认识,布衣素鞋,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些时候他们也有声响,譬如生就一张扯开嗓子**的花腔,活在人眼里,活在人嘴上,妖娆洒脱。乡民说:人活着不生事,那也能说叫活人?人一辈子不能过于四平八稳,连牲畜也是如此,翻山越岭的日子叫“活得劲了”,那是蹬得了高、下得了坡的能耐啊。我见过母羊和小羊在羊圈里分开的情景。母羊要出山了,小羊如一个儿童,不知脚下深浅,它要留在羊圈。放羊人挥舞着羊鞭,一下两下,母羊开始往羊圈栅栏门方向走,小羊在鞭声中跌跌撞撞,找不到母羊,见任何一头羊从身边走过,都认为是自己的亲娘,那用羊角顶撞母羊的可爱劲儿,一瞬间,就让剧情向前展开。母羊们在甩击的鞭声中走往山腰,长长的羊群,荡起了黄尘,叫我泪流满面。网上说,每天中国都有近百座村庄消失。村庄里的人呢?城市一直是他们梦想中的富足之地。那么村庄的土地呢?大面积的土地被闲置,人总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才会想到土地。乡民说:我不想让土地闲着,土闲了长草;我也不想让我闲着,人闲了难受。往外走的人呢?出门人成了外乡人。 章太炎曾经感叹中国的国民性流转的多,持守的少。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很难割舍的故乡?我坚信重返故乡是未来人的必然选择。我感谢我的村庄,感谢村庄里的日子,感谢那些花开草长的声响和大自然里日升月沉的梦幻。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人间是生动活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