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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极景

散文随笔2023-09-0185举报/反馈

张国胜先生邀我去东太行。他说,日期你定,人员你定,剩下的事我定。剩下的事他能定。他是东太行景区聘请的高级顾问,为它写下了3万多字的解说词——在我听来这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一片数亿年前由海底升起的山峦,除了保持沉默的石头,就是保持沉默的树林和灌木丛,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如果你了解了这片景区,了解了张国胜本人,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你会觉得他写得一点都不多,甚至还比较保守,有所保留了呢。对这座山峰而言,他有资格说那么多。

我们在约了三次之后,终于成行。我打算只约请我的家人、亲属和亲戚。当我说出这个想法后,正在聚餐的人们异常激动,纷纷表示参加,有的甚至表示不惜从石家庄坐车回来。当酒劲过去后,也即三五天之后,报名参加的人数锐减,他们不是说还得上班,就是说上面有检查,或者说不好意思请假。有一位亲戚脚面受伤,在中医院等待接受手术,最后只有五人能够成行。其中一位是我的岳母。

我岳母能否登上东太行(特指开发者命名的那座山),是一个必须明确的问题。我事先咨询了张国胜,他回答说没有问题。我将信将疑。我知道什么叫登山或上山。等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张国胜所言不假,一点也没有轻描淡写的成分。

在接待大厅里,张国胜跟景区的负责同志接上了头,之后,我们乘坐缆车上山。我不知道我岳母之前是否乘坐过缆车,印象中好像没有,这应该是第一次。她正向而坐,略有些紧张,却始终挂着笑容。她是一位老师范毕业生,一个矜持的人,即使在最开心时,也不会忘乎所以。我们都觉得她是高兴的。

张国胜是杨式太极拳的第五代传人,多年来义务教授了二千余名学生。他坚持一个理想,为生不磕头,为师不收钱,递一个拜师帖就行。他们或许不了解他的另一面——爱山如命(他的原话)。他在卸任市国旅总经理后,把大量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与山水的亲(jìn)中,武安市境内几乎每一处山川都留下他不知疲倦的身影。就目前来看,业已形成规模的旅游景区,绝大多数他都参与了考察、策划和论证。他在山中一住就是十多天,成了一个非户籍意义上的准山民和田野调查意义上的超山民。所以,他有绝对的对山川的发言权,有为东太行撰写解说词的资格和资本。他年(jìn)七旬,早年习得的硬功与后来太极拳赋予的柔韧融为一身。他的性格刚中有柔,柔中带刚,刚柔互济。纵情山水让他的心性如大山一般仁厚,溪水一样澄明,另有极其文雅的一面——操弄诗文,着有《邯郸旅游定位思考》、《太极拳文集》和散文集《求真》等。他思维敏捷,性情旷达,谈吐风趣,身边总是萦绕放朗开怀的笑声……跟他在一起,你永远不会感到寂寞和疲劳。

我们就是在他幽默与机敏的谈笑声中开始了在空中栈道上的行走的。

东太行旅游开发理念是这样的:环山腰兴建一条步游栈道,使那些对山高峰陡者望而生畏,或由于身体、年龄原因,体力不逮的人,通过这条空中走廊,可以像年轻人一样登山览景。这顾及和成全了几乎所有想要上山的人。

还是初秋,天空麻阴,不冷不热。我们开始了在半空中的行走。我最担心岳母的身体状况,怕她体力不支,中途退场,影响了大家的兴致和行程。我暗忖走到四分之一处就可以往回拐了,对一个有了年纪的人来说,适可而止尤其重要。为了照顾岳母,张国胜提议大家放慢脚步,“就像饭后漫步一样”。我们开始以她的步伐作为统一节奏。行走变得轻松。她很少有气喘的时候。这已经不是在登山,跟闲庭信步无异,整个行程可用悠哉游哉来形容。

望山跑死马,张国胜说。这句话不是说视觉上的问题,而是说山中距离的不可妄测。在山下时,你觉得曾经到过的地方离你很远,等上了山,才发现它们离你很(jìn),有的就在眼皮底下,像通往七步沟景区开阔的道路和高大的门楼就一直静止在眼皮底下,我们走了快一个小时了,还没有从视野消失。

向导自然非张国胜莫属。整个过程他都在“指点江山”:白菜垴、马武寨、青崖寨、摩天岭、古武当山、阳山……同样少不了“激扬文字”:你没上过白菜垴……我们一起登过青崖寨和摩天岭。登青崖寨怕有二十年了。它是东太行的最高峰,海拔1890多米,是洺河的源头,2012年列为国家自然保护区,限制了某景区的进一步开发。……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古武当山上的天桥……当年武安与沙河两地村民争抢古武当山的开发权,两个村子干了一场恶仗……它东边不就是阳山嘛,当地村民羞于启齿,说是真武大帝的拴马桩。……东太行的妙处是,两侧两道大川,西边是门道川,东边是常社川……我们那年登茶壶山,就是在常社川的一户农家吃的饭……

一些景物退出视线,一些景物奔来眼底。我在感受东太行连绵逶迤的同时,也感受到它的深邃和厚重,在感受大自然的神秘和恒久之时,也感受到人的微渺和生命的迅忽……张国胜徒步踏访山川何其不易,他的文字真的“是踏出来的”。当初,山是野山,依稀一条采药人、牧羊人走的小道,甚至连小道也没有,他背着水和干粮,拄着山木棍子,在榛莽荆棘中艰难开路前行,走向更深更高处,十天半月不出山,为他眼中的景观命名,写下整体的旅游定位思考。他常赠我山木棍子,在我买了登山杖后仍然照赠不误。他对它们有一种特殊感情。我不再对他的“敝帚自珍”感到怀疑和迷惑。它们是他进山的杖具,更是形影不离的伙伴。这次上山前,他特意将从家中带来的一根山木手杖赠送给了我岳母。他的细心和对他人的关照令人感佩。

登山不看景,看景不登山,他时而提醒。是的,你行路时,无景致可言;你停下,则处处皆景观。外部世界什么都没变,变的是你,是你看的方式。罗丹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我说,生活中不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而是缺少发现的时间。时间的步伐没变,我们的步伐却一直在变,变得更快,感觉它总是不够用。

最美的景致在哪里?当首推绵延十几公里的绝壁栈道。一条玉带凌空飘舞,穿梭幽壑怪岭,使遗世独立的孤岛,超然出尘的绝境,染了淡淡的烟火气,凡人俗客始有了寻仙访禅的媒介。行走其上,无疑于一只景深空前的万花筒在眼前缓慢转动,太行一柱身姿桀骜,云中飞瀑纵然一跃,深壑流云触手可裁……令人惊叹和震撼。透过这些景观,我仿佛看见那些淡去或隐身的人们——策划者、设计者、投资者、施工者……他们共同改变了我们观看外部世界的角度和方式,在合力呈现的景观中,消隐为淡远而犹温的底片。

转了360度,就要回到出发的原点。缆车即将停运。我把目光收回。张国胜依旧健谈。同行的他的师弟独自去了玻璃栈道,实地看看是否真的关闭了。他那么瘦,尚有余力可沽。他拉了一只行李箱上山,里面装着食物、水果、饮用水、厚衣服,她妻子的化妆品、小镜子等。每到歇息处,他将这些东西取出,递给她,陪坐或站立,看她吃零食、水果,喝水,拿出小镜子补妆……他收起,拉上,继续上台阶,下台阶,毫不厌烦和疲倦。一个称职的丈夫,一个称职的脚夫。平凡生活之景,却也足观。

我问岳母累不累,她说还可以。让人欣慰。我开始觉得她是提着心劲儿的,后来认为不是这样——还是身体素质好。几拨登山者比我更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向她投去赞许和欣羡的目光。您有七十岁?八十五岁了。她微笑,平静作答。他们本来夸张地气喘,即刻止住,全都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副受惊的神情。他们争着跟她搭话,想更多地得到些什么。他们的惊奇不无道理。我们始终在海拔(jìn)千米的空中栈道上行走,这不是在他们熟悉的家门口,不是在菜市场,不是在平坦的街道上……在这些地方,他们会遇到这般年纪的人。八个多小时的漫步,她没有掉队,没有拉后腿,跟我们所有人一样。

有一个事实不能不提,2015年,她老人家在市中医院外科做了左膝关节置换手术,心态和精神面貌发生了质的改变,仿佛回到了青壮年时代。他们脸上的惊诧,此刻换成了难以置信……老人家带给他们的震撼,取代了东太行带给他们的震撼。

我们乘缆车下山。群山渐隐于暮色。那些层次分明、清晰的景观变得模糊一片——是大自然中的,也是记忆中的。淡忘或无可避免。语言和文字也无能为力。但绝不会彻底遗忘……我是说这经历本身,因同行者而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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